中国现代化的国际环境与外交战略
——关于当代中国内外形势的一件研究报告
(1988年8月写。原载《自学》杂志1989年第5期)
何 新
【编者黄世殊按论】
此文为何新写于1988年的世界战略研究论文。曾以《东方的复兴》一书的“选刊”形式,发表于1989年第5期《自学》杂志头版位置,在当时首次在国内媒体发表。
值得注意的是,何新最早在本文指出,国家外交必须超越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差异的表层涵义,区分虚幻的意识形态与真实的战略利益,重新设计以国家民族利益为最高目标的理性务实的全球性战略。他批评了当代中国外交缺乏全局性的全球战略眼光。
在介绍西方地缘战略学以及回顾新中国的外交史之后,他深刻指出:
“中国的全球性战略观念实际上还是含混而不系统的。造成这种含混性的原因有两点:第一是由于仍未彻底摆脱以国际政治关系为核心,而不是以现实与长远的国家利益(这种利益的核心是经济利益)为根本的传统决策思想。使中国人看不清自身战略利益的其正所在。第二是由于传统外交路线中一些当代已不适用的政策遗产和观念,仍在继续发生影响。但最根本的一点,还是由于:中国事实上至今尚没有完全确立以自身最大和长远国家利益为主导的世界战略思想体系。”而中国当代外交则“缺乏攻势、活力和主动性(与新中国初叶毛泽东——周**时代外交的活力、气魄和局面形成强烈对比),往往具有局部性策略和战术的性质,却缺乏目光宏大、预期久远的设计和运筹。”所有这些论述,至今仍然是发人深省的!
本书所收录的这篇文章,系包括引言部分的完整版。文中加大号的黑体字部分,是按发表时的原貌复原的。在《东方的复兴》、《中华复兴与世界未来》、《新战略论》(国际编)以及《何新政治经济论文集》 等书中,不包含“引言”。在内容上,《中国现代化的国际环境与外交战略》注重国际环境与世界战略的分析。而关于国内部分,读者可以参阅《何新政治经济论文集》中“当代中国社会经济的深刻危机”一文 (该文首次发表于香港《明报月刊》1988年10月号)。
“温故而知新”。读者可以注意到,尽管文中部分结论,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已显得有些陈旧,但何新当年所作出的国家发展演变和世界战略基本判断,却并未过时。相反,当今天下形势,似乎正是一步步地按照该文的分析,而幕幕上演。——这正是令人忧虑之处!作为参考,读者可以参阅本书附录的麦金德《历史的地理枢纽》和斯皮克曼《和平的地理学》两篇论文。有必要指出的是,麦金德、斯皮克曼以及早期著名的马汉等人,这些西方陆权和海权战略的设计者,其实均是英美共济会系统的地缘战略思想家。
1989年发表何新战略研究报告的《自学》杂志图片:
引 言
我相信,所有了解中国当代经济、政治、文化的真实内情、而又关心祖国前途和命运的人,面对着当代中国所面临的众多问题和疑难:
——巨大的、不断膨胀的人口,自杀性的资源消耗和衰竭,恶性通货膨胀、经济疲软和普遍怠工;纪纲法度弛解,交通堵塞,环境污染与生态破坏,饥荒魔影的隐隐现形,精英淘汰与大批英才外流,道德价 值崩解,教育文化急剧退化与衰落,官吏腐败,……等等;恐怕都不能不感到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一种深沉的忧虑与极大的惶惑。自从十九世纪中叶以来,中国在追求现代化的道路上,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经历了那样多的民族苦难,但却至今仍然在世界上属于经济文化最落后的国家行列。在我们民族悠悠五千年的 历史上,这一代中国人,又一次遇到了空前严峻的挑战!
人们不能不问:问题成山,中国还有出路吗?中国现代化的目标,到底有可能实现吗?
实际上,中国于第21世纪实现经济起飞和现代化的机会和前景上,我们目前能够看到的似乎只有无数个障碍和不可能。
中国的政治家,中国的知识分子和中国人民,应该清醒地看到,历史留给中华民族的机会的确已经 不多了!
我近年所做的一系列研究,目的就是试图对上述问题寻找一个理路明确的答案。我试图从动态分析的角度,对中国在下一世纪的地位和前途,同时也对世界历史在今后20—60年内可以预先看到的走向,作出经得起未来事变发展检验的分析和预测;从而摆脱所谓“摸着石头过河”这种被动的状况。我的一部分结论,在此之前,已经先行发表。(参阅香港《明报月刊》1988年11期、12期,1989年2期;《经济学周报》 10—11月)
本文,则是我对中国在当前、以及下世纪初叶所面临的问题、困境与出路,所试图提示的若干进一步分析。时机不等人。我之所以不得不把我的研究结论在这里仓促写出,是因为我感到形势的演变已经愈来愈紧迫、也愈来愈趋于明显:当前中国正处在一个关键性的十字路口上。
如果决策者仍然不能对目前国内经济、政治形势以及中国在国际环境中的真正地位和态势,作出客观 、冷静、清醒的判断,就不可能准确预测今后二十—五十年内中国和世界局势发展、演变的大趋势,就还 可能导致一系列重大的错误选择和内、外政策,从而使中国人民在未来的年代中付出进一步的重大牺牲和 代价。
所以,尽管可能承担重大风险,我仍然决定把我所慎重思考、研究过的形势分析和政策建议,以尽可能简明的形式,发表如下:
第一,供决策者分析、判断和参考;
第二,给中国人民提示一个信息明白的预警信号;
第三,给国际战略家和未来的历史学家提供一件立此存照,使他们知道:如果中国的改革失败,如果本文预测的一系列不祥局面终竟不幸而言中(令我悲哀的是,自从1983年以来,我对中国经济、文化、政治演变的一系列警告和预言已经一次次应验;但却一直未引起决策方面的注意。否则,有些失误本来是可避免的),却终于无能防止;那么这绝非因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中没有清醒者,只是有心报国,然而却毕竟无力回天而已。悲夫!
一、第21世纪上半叶的世界形势预测
必须看到,对于整个人类来说,历史上的公元第21世纪,并不是一个做美梦的世纪,不是一个和解与 谈判的世纪,不是一个各种对立的民族利益、各种对立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休战与调和的世纪,不是一个可以高唱赞美诗和安魂曲,等待天上降美元和馅饼的天堂世纪——却极可能将是一个充满前所未遇的巨大危机、困难和挑战的艰难世纪。
根据M.MESAROYIC等为罗马俱乐部提供的第二份报告(《人类处于转折点》):
整个世界在第21世纪初叶,由于中东石油资源的枯竭(据估算,以目前消费和开采水平,15-20年左右中东石油资源将全部耗竭)、全球性的能源危机、粮食危机、人口危机、资源危机、水危机和气候危机,无论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都将面临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困境和挑战,许多国家都将面临巨大的 社会结构重组和经济、政治的动乱。
如果整个发达世界由于石油短缺,总产值每年下跌1%,那么西欧将年下跌3%,日本将更多。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五年以上,所造成的社会压力和大量的失业将使这些已经适应于高消费的社会难以承受。在政治上,它极可能导致强大压力,要求改变现行制度和社会结构,从而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另一方面,愈来愈多过去的发展中国家上升为发达工业化国家这一形势,导致世界工业产品市场的缩小和资源市场、初级产品市场的竞争日趋激烈。尤其引人深思的是,人类在新世纪中将面临的困难,恰恰是由于世界各国都在追求自身经济和技术的快速发展而造成的。19世纪的乐观进化主义者曾经相信,可以依赖经济、技术、科学的发展进步,解决人类的一切社会问题。但今天人们却很难继续持有这种自信。因为在今天,正是人类的经济、技术手段的高度发展进步,在造成全球性的困难。这意味着:解决问题的手段变成了制造问题的根源。由此形成的悖论是:各国为自身国家利益仍然不能不追求经济发展——但是经 济愈是高度发展,人类未来的处境就愈是困难。但是反过来也是不行——如果许多国家不追求发展,就无法解决他们所面临的各种社会问题。
①(MANKIN-DAT THE TURNING POINT, The Second Report to the Club of Rome' by Mihailo Mesarovic and ,Eduard Pastel)
我们可以预测:21世纪初叶的能源和资源危机(美国工业原料的80%依赖进口,日本每年从中东进口99%的石油,但仅可满足其能源需要的65%),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发达工业国经济衰退,使国际之间争夺资源和市场的经济战、政治战趋于激化。在这种形势下,世界完全可能进入一轮新的“冷战”(经济、政治战),甚至众多局部地区出现热战的“战国时代”,也不能排除爆发新的世界性战争的危险。由此,我们可以理解目前的国际性对话和缓和气氛事实上是多么地缺乏基础;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尽管有目前这种缓和气氛,事实上各个大国都在经济、科技和实力上,或公开或暗中不断地增强军备。
①这种两难处境可以在中国当代众多困境中举一个例子:由于地方工业的高速发展导致了许多地区严重的环境污染问题。如果下决心治理环境,就不得不减慢发展速度,转移大笔投资和人力,去解决污染问题 。但是发展速度的减慢,势必导致当地收入和生活水平的下降,导致贫困化。一是环境问题,一是贫困问题,执政者只能在两害之中取其轻。今日中国的许多困境事实上都属于这种类型。
根据我的研究,在未来时代中参与这场角斗的主要国家态势可能大致如下:
美国 为了保持其世界性超级大国地位,防止经济急剧衰退,保护其全球性利益,将不得不穷于应付来自世界多方面新兴力量的严峻挑战。其中最严重的挑战,将来自两个方向:一是东方,一是其后院的拉丁美洲。美国的国力将进一步衰落,直到最终降为一个西半球的地区性大国。但是在这个夕阳西下的过程中,美国将拚力进行挣扎和反抗,以显示它仍具有作为超级大国的影响和力量。
日本 在今天的世界上,日本的太阳似乎正在悄无声息地冉冉升起。目前没有任何国家比日本更有希望取代美国正在下降的全球霸主地位。但是,由于日本幅员狭小、僻处东亚、本土资源缺乏,因此具有先天不足的弱点。加以“二战”失败后对左右世界政治的自信尚未恢复,军备未完,而国际社会对其充满戒心 ;所以直到目前对于称雄明日世界的宏图尚藏头露尾,不敢和盘托出,只是偶露峥嵘而已。
但是,许多迹象显示,在日本统治集团的远期国策中,是具有一个极为宏伟的世界性战略目标的。而且,他们一直在做退可以守、进可以攻的两手准备。今天的日本人正以日本民族特有的沉默、踏实、苦干态度,一步一步地推进着他们的世界性目标。至于这一目标是否有最终实现的可能,从根本上说,将取决于下世纪初叶中国形势和地位的演变。但是,如果我们注意到19-20世纪国力远不如今日日本的大英帝国,曾经在海上称雄世界200年(直到第二次大战后美国勃兴才衰落为二等国家),那么我们对日本在未来世纪 中可能占据的世界地位就会有更清醒的预察。
另一方面,我们还应该看到,日本所处的天然不利的地理资源条件,却使它对于谋求称霸世界的战略目标有迫切性和必要性。因为没有任何国家,对于未来世界性的能源和资源危机,会比目前已成为世界经 济第二大国,并且极有可能在新世纪初成为第一经济大国的日本,更敏感和更具有危机感。因此在下一世纪中,日本很可能在形势和时机成熟时,由防御转入战略进攻,再度登陆大陆谋求东方霸权,进而在海上 谋求世界霸权。如果问什么时候是时机成熟——那么应该指出,那就是中国和苏联由于改革失败发生中、长期内部动乱的时刻。日本在未来的主要对手将是美国、苏联和中国。
欧洲共同体 就总的趋势看,欧洲共同体中各国经济增长势头正在减慢,在新世纪初叶能源危机的影响下可能发生严重经济衰退,导致内部社会矛盾尖锐化。这种形势使欧共体缺乏战略进攻能力,将在寻求国际秩序稳定的方针下处于战略保守态势。
中东由于石油资源枯竭,复杂的宗教及民族问题,在下一世纪将继续成为国际上动乱不安的重要策源地之一。而且由于宗教文化无国界的原因,如果苏联、中国陷入内乱,在苏联的西亚各共和国和中国的西北部,可能由于民族与宗教的问题卷入这种动乱。
苏联 其未来发展有两种可能。形势的关键将取决于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方略能否最终成功。从目前形势看,苏联改革成功的可能甚小。在某种意义上,苏联改革比中国更困难,原因一是其意识形态比改革前的 中国更封闭、更保守(因为苏联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那种全面破坏性的政治和意识形态运动),一是其经济体制更僵硬,缺少回旋的天地。苏联改革如要成功,需要外援,这外援不可能来自西方,倒有可能得自于中国。苏联决策者显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们对中国频送秋波,努力谋求与中国全面和解进 而建立真正的伙伴关系。实际上,与苏联合作将给中国带来巨大的战略利益——其实惠要远远超过我们近年努力向西方寻找而所得甚微的援助。但令人惊异的是,中国的决策者对这一点似乎至今依然认识不足。实际上,由于历史、现实政治、意识形态的复杂原因,中苏改革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如果中苏能够实现全面经济合作,不仅对于双方目前陷于困境的经济改革都将注入一针有力的强心剂,而且潜在地对美、日将构成巨大的战略威胁,对中苏则有长久的战略利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建议决策者应当早做审度和抉择。
但是,如果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失败,苏联就可能陷入内乱并引发严重民族问题,统一的苏维埃国家可能发生分裂。另一方面,东欧集团将进一步加强独立发展趋势,直到彻底解体。存在达半个世纪的所谓“ 社会主义阵营”将不复存在。在这种形势下,苏联事实上已经不复可能再成为过去美苏两极世界蓝图中的强大一极,也将不具有世界范围内与美国或日本角逐的经济实力。实际上,这一趋势目前已经显露端倪。正如从越南败退预示了美国世界霸权的没落一样,最近苏联从阿富汗的败退,也标志着苏联作为世界性超级大国地位的急剧没落。
正是由于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世界霸权地位的共同衰落,导致了目前暂时的缓和气氛与国际力量多元 化局面。然而,这一局面只是暂时的力量均衡。
在面临新的广泛危机,多种因素变幻难测,新旧力量正在组合、分化、纵横捭阖的今日和未来世界上,这种暂时均衡完全没有巩固的经济政治基础,与其说这种局面来自各国政府的明智,不如说来自世界上几个主要大国——美国、苏联、中国元气的疲惫和衰落。由于新的世界性经济危机正在走近,正如19世纪末期欧洲大国力量的暂时均势一样,目前这一短暂的缓和时期,绝不意味着一个持久和平时代的开始。相反,许多迹象表明,新的战争危险正在孕育中。
二、中国现代化与美、日的战略利益相矛盾
现在,我们再来全面审视一下中国自身在当代世界中的真实地位和战略态势。
事情是很明显的,从根本上看,中国的命运,将取决于中国改革和现代化事业的成与败。这里也有两种可能。我认为,我们首先需要分析的是失败。毫无疑问,如果中国改革彻底失败,中国社会势将陷入动乱和四分五裂的割据局面。(参看香港《明报月刊》1988年11期文中对此的论证)
然而,我认为在这里特别有必要对国人提出的一个严重警告是:
许多迹象表明,如果中国发生这种内乱局面,却可能是世界上一些有争霸世界战略意图的大国,所期待看 到的。在这类国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和美国。
事实上,中国与美国、日本的对立,并非如某些善良天真的人理解的那样,仅仅是意识形态和社会制 度的差异;而是战略利害关系上的根本矛盾和差异。对于日本来说,是在战略发展取攻势的意义上乐于见到中国的动乱局面。而对于美国来说,则是在战略取守势的意义上,乐于见到这种局面。
这实际也是当然的。因为对于美国、日本,无论中国将来的社会制度或意识形态如何,中国的现代化,都必然意味着无论经济、贸易、政治、军事方面,在东亚地区出现了一个幅员广大、人口众多、空前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然而令人深感惊讶的是,对于中国的发展强大,势必潜在地与美、日战略目标和国家利益相矛盾,中国自身却似乎一无所知。似乎在幻想,只要中国殷勤主动地实行友好政策,就将可以换来美、日两国对中国现代化事业全面的积极合作。
其实,如果认真反省近年来这两个国家对华实行的全部经济、政治、技术、文化政策,就可以深刻地意识到,美、日的对华战略始终是深谋远虑、意味深长的;中国的一厢情愿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热情的单相思。
实际上,当中国为谋求现代化和经济高增长目标,而把寻求资金、技术的目光主要投向美国、日本时,我们忽略了极重要、也极为关键的一点:中国经济、军事力量的强大,无论对美国、日本都只能意味着在东亚形成一个新超级大国(所谓永远不做超级大国的语言承诺,是不能代替经济、政治、贸易、资源、发展空间激烈竞争的实际的)。因此,从根本上说,延滞这一进程,必然成为他们真正谋求的战略目标。特别是,当苏联已经由作为一个进攻性的超级大国衰落为地区性大国以后,以中国牵制苏联将不复必要 。
但在这里,我们有必要注意美国与日本战略利益也具有微妙的差别。如果细密地分析一下,那么应该说,中国过度强大不会符合美国世界战略和远东利益的近期目标——美国只希望中国在近期有能力局部地 牵制苏联。至于在远期,则可能接受中国达到适度强大,以能够牵制日本。但是,无论任何时候,美国不会期望中国真正达到“四个现代化一的目标,成为亚太地区占据举足轻重地位的强大国家,从而打破亚太地区的力量均衡。所以,分析其战略布局,我们可以看到,美国在口头上支持中国现代化的同时,却又处处设置对中国实行牵制的力量(包括在台湾)。这一点,还可以从美、日两国十年来从未对中国提供真正有战略意义的投资性项目和重大经济、技术援助中窥见。
而对于日本来说,其近期中国战略,显然是在保持政府间和民间友好往来的形式下,静以观变。然而,使中国逐步在经济、政治上,沦降到日本的附属国地位,这是取得日本经济在未来世界中的绝对领导地位,所必须作出的战略选择。(在战略上实现以小吃大。尽管今天看起来这还似乎象一个神话。但从许多迹象判断,我深信,日本的这一战略不仅已经成型,而且在落实中)。
回顾历史我们可以知道,这一战略又正是日本自19世纪末期走向谋求霸权地位以来,其统治集团从来 没有根本放弃过的战略构想。我们知道,走出海岛,登陆中国进而控制世界,这是日本统治集团自19世纪 就设定的战略目标和久远国策。现在看来,二次大战失败虽然暂时地约束了这一梦想,但今天日本经济的复兴,日本资本和技术在世界范围内取代美国而逐渐取得的显著优势;特别是由于今日超级发达的日本经济对于世界资源的空前依赖;一方面使日本近比任何时代都更接近于实现这一世界霸权的梦想。另一方面 其国家利益也使其比任何时代都更需要实现这一梦想。
只是“善战者不言兵”,有二次大战惨痛失败教训的日本决策集团,今天比历史上任何时代都更懂得为了实现这一梦想,需要何等的谨慎、耐心、忍耐和隐秘而已。
但是我们可以注意到,日本历届统治精英一脉相承地始终拒绝承认日本在二次大战中的侵略战争责任,并终于从初等国民教育教科书中删除涉及“侵略战争”的内容。如果认为这仅仅是由于他们缺乏历史感,那就错了。这实际隐涵着为将来时机成熟时,重新回到这一战略目标,做意识形态准备的深远意义。所以,近年在日本统治精英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的这种历史知识性错误,其实正是出自一种深谋远虑、用心 深远、极其富有战略意义的根本国策。
具体地说,我们对日本可能期待的未来事件进程,可以提出以下一个预测的模型:
一旦中国经济改革全面失败,国家将可能陷入内乱和割据局面(从中国历史看,统一与割据,呈现周 期性出现的规律。自从文化革命中期出现林彪集团的军人干政局面,在中国现代政治中就隐隐浮现出军事藩镇割据的阴影。目前,地方经济割据、政出多门,政令自行其是;也已经隐涵着国家分裂的可能性。) 。
在这种局面下,历史可能再一次重演本世纪初叶的日华关系——日本可以利用其对华债权关系和提供有条件经援和贷款的方式,谋求对中国经济政治实现控制。这种控制可能首先由局部地区(例如东北、山东和 华东),逐步发展、渗透于中国全局。
应当指出,日本在未来实现这一战略目标,似乎比其在本世纪初叶更为容易。因为当时在中国染指的不只日本一国,日本目标尚受到英、美、法、德、苏列强在华利益的牵制。但在下世纪初叶,由于美国国力下降,在全球进行战略收缩,将导致其势力范围从亚太地区撤退。苏联如果改革失败,国力也将进一步下落,甚至陷于内乱,无暇东顾。而除此之外,亚洲东部地区即将不再有能够与日本国力相抗衡的任何力量。这种真空就是日本谋求实现其东方霸权的最好机会。
通过收买和寻找政治代理人,利用其今天远比本世纪初叶强大得不可比拟的经济、技术力量,同时也利用中国社会内部近年不断增长的广泛崇日心理,日本将有可能实现其对中国的新殖民化目标。在此基础上,一个新的“大东亚共荣圈”蓝图也将不难设计和建立起来。令人不能不感到惊讶的是,历史发展中有时竟会重复出现那样令人惊奇的相似局面(近年来,日本政府不鼓励企业对中国作大规模产业投资和提供 先进技术,却审慎然而有步骤地以其闲置资金向中国提供大笔贷款加深其对中国经济进而政治的影响力,其战略用心是颇为深远的。可能有一天,一旦由于经济崩溃而丧失偿还能力的中国,会发现这种贷款的另一面意义。)
一旦日本实现对中国的控制,就可以进而控制整个东亚和东南亚,以至进而挑战苏联,染指其亚洲部位的富饶待开发资源。进而最终击败美国,直到以日本经济、技术的雄厚实力为基础,重新组建世界经济结构,雄据21世纪的世界霸主地位。
因此,可以断言,如果中国在第21世纪上半叶不能实现全面振兴,那么下一世纪就无疑将成为日本的世纪。当然,另一方面,如果日本届时真的起而谋求取代美国在20世纪的地位,实现世界霸权,也可能将导致一次新的世界性战争。
在这样一个未来世界前景的展望下,我们才可以真正理解中国正在进入其中的险恶国际形势和自身态势。一个发展迟滞、更不要说一个四分五裂陷于动乱的中国,必将处在一个极为不利的战略地位上。而随着目前中国经济形势的恶化,这种不利局面正在加深。
不仅如此,许多迹象表明,鼓励甚至怂恿中国在经济、政治、文化及意识形态上采取激进、冒进、自由化 的改革政策(美国和日本自身经济都早不是纯粹的市场经济,而不断强化国家干预和计划控制),从而紊 乱和瓦解中国现有经济基础,从根本上削弱中国国力,是与上述战略目标相一致的。此外,鼓励和庇护中 国的“持不同政见者”,吸引、选拔、罗致中国的知识精英外流,并从中有计划地选择、培训未来可能 影响高层决策的政治、经济、文化代理人等等;以至批判中国的限制人口政策,暗中鼓励和支持西**立 和台湾独立等等。在这些往往以“友谊”姿态实行的政策中,我们均可以洞察出所隐涵于其中的深远的世 界战略性涵义。
而我们由于求变心切,求富心切,对外国人开出的药方缺乏识别和斟酌。中国人总是以为只要不公开骂中国的就是友好者(实际上,有些骂我们的反而真正在帮忙。至少可以从中看到自身的弊端),甚至以为只要是夸赞中国改革的就更友好,以至相信洋药方、洋建议都是治国妙策和忠告。结果缺乏甄别地迅速放弃了中国自己过去行之有效的一套办法(这些办法中有的是该扔的,有的是目前不能扔的),遂致中国经济、政治于当前严重的困局;痛定思痛,没有从根本上意识中国自身战略利益与美国、日本战略利益小同大异、暂同远异,我以为应当是一个值得反省的教训。
当然,指出中国与美、日在深层战略利益中的对立,并不意味着不应当继续发展中美、中日国家与民 间的友好关系。
但是问题在于,由于中国贫穷疲弱,多所求于人的软弱战略地位,使中国在相当时期内,将很难与美国、日本建立真正平等对当的伙伴关系。如果由于缺乏自知之明而不能正视这一点,所谓“友谊”就极可能变 成化缘式的乞讨,而巨大的债务关系,则可能酝酿着未来困境下的主权转让危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