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的祖国
——何新与美国《纽约时报》记者克利斯朵夫(Kristof)的对话
7.关于东欧与中国
克:你对东欧目前的政治变化怎样估计?
何:我个人对他们的发展前景并不感到乐观。在两方面不乐观。第一,我觉得他们在政治上的前景,并不是很快就会转换到美国、英国、法国这些发达国家的民主制度。这些制度在他们那里也是很难照搬的,而很可能被操纵,被一小撮不是共产党的新的特权势力所操纵。在经济上,我很担心东欧这些国家会变成高债务、高通货膨胀,同时又依附于超级大国的那种经济情况。我看对东欧也好,对其他国家也好,也许将来会有一天,那些国家的人民会回过头来,发现原来的经济制度虽然有它的缺点,但是并不像当时他们急于抛弃的那样坏。这个事情的得和失、成和败,我们至少还可以再看三十年。现在这个演变的结果,对东欧人民究竟是好还是坏,我们不妨再往下看三十年,现在评论还太早。
克:去年5月份就是戈尔巴乔夫访华的时候,我采访过严家其,当时就谈了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这些改革。严家其说这些国家的改革比任何其他地方的改革都重要,而且他预言,等邓**身后,中国也终归要学习这些东欧国家改革的模式。
何:我想:东欧事件后来的突变本身出乎严家其预料,而对这一变局,我很早就预言过。对东欧改革问题我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我理解东欧改革有几个原因。一个原因就是东欧在苏联经济圈里,过去被绑在苏联的利益上,被控制得太死。东欧急于得到西方资金、技术,设计东欧改革的人可能有一个幻想,他们以为只要脱离苏联集团,他们就会得到西方国家对他们的平等看待,就可以加入到西方世界里去。这样他们可以得到资金、技术,贸易平等,以迅速地改变他们的经济情况,但我认为这是一种幻想。另一点,就是他们过多地强调社会主义原来的管理体制不利于调动工人生产积极性,也就是效率不高的问题。他们似乎认为除了实行私有制、市场经济外,低效率问题得不到解决。我在1982年以后开始注意东欧问题,那时我就开始注意南斯拉夫、匈牙利这些地方的改革,我感到他们的经济学家在理论上是有毛病的。我倒不是从正统的比如从30年代苏联经济学的角度来批评它,我不是这样批评它。我有我自己的另一些看法。这些看法现在还不成熟,我想以后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写出来。但总而言之,我觉得东欧这些国家这么早、这么快就脱掉社会主义制度这件衣服,以为他们由此可以享受资本主义的繁荣,这样一个想法,我想他们早晚会感到幻灭。他们的经济前景并不乐观。
此外,严家其讲他认为东欧的发展应该是中国的模范、样板。我认为绝不是这样。中国的国情在本质上和东欧、甚至和苏联都不同。
中国的社会主义从毛泽东开始建立时,就是有中国特色的,就是有创造性的。中国对苏联的体制已经有了非常大的修改。毛泽东发动大跃进、搞文革等等,他在主观上一个很大的想法,就是要摆脱苏联的模式。毛泽东的尝试,有些成功了,有些失败了。但是他给中国留下了巨大的政治和精神遗产,有些遗产今后中国需要拿出三十、五十年来慢慢消化。这些遗产里有成功的遗产,也有失败的遗产。研究和总结中国社会主义近四十年的经验教训,中国很可能最终会走出一条新的发展道路,现代化的道路,这条道路将不同于苏联,也不同于东欧,也不同于美国和日本。
8.关于知识分子中的分歧
克:我看知识分子之间的争论不过是观点不同。但为什么有的人甚至威胁要杀死谁,为什么知识分子之间会有这样的刻骨仇恨?
何:这在西方人看来是不可理解的,我也很奇怪。这可能与文化大革命的遗传有关系。文革中当时叫做打派仗,就是说,一个单位里形成了对立的两派,这两派都宣布自己占有毛泽东思想,但是互相之间却是你死我活地打仗。一种观点,有时候代表一部分人的利益,恐怕这是发生这种斗争的基础。这几年中国知识分子里有一小部分人,比如《河殇》周围的那些人,西方人往往很单纯地把他们看成一些热情颂扬西方民主的很单纯的知识分子。但实际上,我跟他们里面的某些人很熟悉。我觉得他们未必是很单纯地为了一种价值观来呐喊,来鼓吹。毋宁说,他们之所以鼓吹一种观点和一种价值,是因为他们认为这种观点,能给他们个人带来实际功利的或政治的好处。可能他们也是这样来揣测我的。所以他们无法理解我。
这几年来在知识分子当中由于观点不同而结成了不同的利益集团。有一派观点的人组成一个小圈子,这个小圈子变成了一个利益集团。他们之间有共同的利益,然后保卫自己的观点来反对别人的另一种观点。如果你不同意他们的观点,他们就认为你危害了他们的利益,于是就对你进行威胁,甚至孤立、打击。这种情况在最近这些年里,特别是1985年以后,在文艺界特别是在青年知识分子当中很明显。你了解北京文艺界的情况,你就会知道存在这种情况。圈子是很明显存在的。比如××、××周围都有那么一批人。《河殇》周围也有那么一批人。一个圈子、一个圈子的,很有趣。我对这种情况早就知道。也有圈子拉我参加,比如现在在你们美国有一个搞民运的明星叫胡平,他在1986年曾给我写信(我保留了这封信),拉我参加他们的圈子。我没有理睬他。我基本上采取一个不进圈子的态度,不进任何圈子。我只是发表我自己的看法。我宁愿接受孤立,因为我不喜欢他们搞圈子的做法。
克:你是不是也受到你们单位一些人的孤立,不被理解?
何:是的,不被理解。在动乱以后,7月.l日当时中国社会科学院召开了一次会,有很多人发言,我只不过是许多发言者中的一个。这个会中央电视台录了像。但不知道是什么人安排的,电视新闻中只把我的发言很突出地播了出来。当时在知识分子当中,大学生当中,情绪还是很激烈的。许多人以为我是自愿曝光,殊不知这是有人故意烧火来烤我。结果我在7月至12月里总共收到了人们寄来的将近四千封信,平均每天要收到一百封信。这些信的比例是这样的,刚开始7月和8月份的时候,反对我的大概是三分之二,支持我的大概是三分之一。到10月份以后,这个比例就转过来了,就是说反对我的比较少,支持我的越来越多。到1990年1月份来信就慢慢降下来了,后来又收到一百多封信,这些信大都是支持我的。据说大学生里面有人正在研究《何新集》。
克:是政治学习吗?
何:不是政治学习,也许是要找毛病,找我的自由化言论。或许他们也想理解,为什么何新会对去年这个事件采取这样一种立场。
克:现在很多青年人他们观点改变了,是不是由于接受了你的观点?
何:未必。青年人的实际思想情况恐怕是这样的:从根本上来说,每天都自觉关心政治问题的人未必非常多;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在政治上的观点,恐怕是容易接受舆论引导的。长时期的理论引导是可以起作用的。如果每天不断地向他们宣传严家其的理论,他们很可能就会变成造反派。但是长期向他们宣传雷锋,也会起很大的作用。
而最近,从动乱到现在,七、八个月时间,政府这方面的引导工作还是很有成效的。自然不排除有一小部分激进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仍然采取很激进的观点,就是说这种人仍然存在。但是他们的人数很少,而且影响力也确实不大。比起几个月前来讲,大多数人已不再议论这件事情。有些人在慢慢地想,比较冷静和比较客观地回想过去这个事情。总的来说,从我接触到的青年学生(我能够经常接触很多的青年学生),他们的观念和感情与几个月前确实不一样了。市民也是这样。而且时间越长,也就越容易平复下去。
克:去年7月份以来,你收到的四千多封信里,有没有威胁要杀死你的?
何:暗杀我的,有。我收到过两封信。(笑)当时有人威胁我。但是他们不太了解我,因为我这个人在文革中有两次处于生死之间。一次是1970年我在农场,因为我反对当时的“一打三反”,作为反革命被看管几个月,现在手上还有铁铐的印子。(笑)那个时候很残酷。那次我就有生命危险,因为地方上的人不讲政策。第二次我给文汇报写了一封信就又被整。所以这种大的风浪、场面见识过,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是不太在乎这种恫吓和舆论孤立的。何况我认为他们那种威胁只是一种恫吓而已。又何况在政治上我本无所求(笑)。我不过讲了自己想说的几句真话而已。
9.“六·四”是不是一种错误?
克:你觉得现在政府不光是要把这些烧坦克、烧汽车的人抓起来、关起来,同时也把一些知识分子,一些被认为思想上有问题的人关起来,像刘晓波、鲍彤、戴晴这些人,你的看法如何?
何:具体关了哪些人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一个政策,如果单纯只是思想异端的话,似乎是不会被关起来的。我认为刘晓波如果不去绝食,不在天安门从事什么活动的话,我想刘晓波不会被抓起来。整个天安门事件是很复杂的,它并不是一个单纯民众自发的运动,它背后确实是有组织的、有密谋的。我不知道像刘晓波这样的知识分子,是不是实际上参与了组织、领导工作。但我在社科院认识的一些熟人,比如李泽厚先生,动乱以前我们关系很好,动乱以后我没有见到他。我知道他也被报纸点了名,但是在政治上、生活上他似乎并没有被怎么样。所以假如单纯是一个思想理论问题的话,我想恐怕不会被收审。假如有一些知识分子被捕的话,是不是由于他们在这次动乱中参与了组织和策动?参与了某些幕后活动,因此而受到监控?
克:你在4月28日的信中呼吁政府不要对参加动乱的人采取武力,后来6月4日采取了那样的行动,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一种错误?
何:我在4月28日以后,每天都在观察和注视着北京形势的发展。我个人觉得6月4日发生了那样的情况、流血事件,是令人感到遗憾的事情。但是我理解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如果政府再不采用强制手段来进行控制的话,后面的情况就更不可思议了。我并没有料想到事情的演变会那样剧烈、恶性化,出乎预料。
克:你觉得“六·四”产生的流血事件是遗憾的事情,你刚才这样说。那么是不是说采取这样的行动还是正确的、健康的?
何:我是一个研究历史的人,在人类历史当中,我看到有的时候,在一些大的社会冲突中,导致流血是难避免的。而这次事件它确实也是一次剧烈的社会冲突。所以从感情这个角度来讲,当然我觉得流血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应该尽量地避免流血。但是当时北京的情况,因为我非常清楚地看到那个事件的全部演进过程,我觉得政府的措施是可以理解的。我收到那些来信当中,有很多人也持有这种观点。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些信,你可以看到采取这种观点的人并不是我一个人。原来我以为我这样的观点可能是很孤立的。但是后来我读到一些信,例如有一个陌生的朋友,他是从英国回来的留学生,现在大连担任大学数学教师,就也持我这样的观点。
10.中国为什么不能乱
克:过去赵紫阳在台上的时候,对中国知识分子影响比较大的有鲍彤等;现在的政治局好像没有这么多的接触,这个是真的吗?要是这个是真的,你认为是问题吧?
何:我觉得这未必是一个问题。原来我总怀疑鲍彤他们那样做是一个姿态,实际上当时接受知识分子的哪一部分意见、不接受哪一部分意见,他们是很有选择的。比如,我当时提出的一些意见,包括对经济改革中一些问题的看法、意见,曾经希望通过他们,把我的意见提供给赵紫阳,希望他至少是能够听一听,但实际上是被拒绝了。他们也许是想把知识分子作为政治斗争的一种力量,进行政治斗争需要借助的一种力量,就是说施加舆论压力的一种力量,或者是争取舆论支持的一种办法。
现在这个新的领导层,我觉得他们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也在接近知识分子。也许姿态没有过去那样戏剧化,但是实际上,知识分子的各种意见还是有向上传达的渠道,并且有选择地,能够对他们在决策当中发生作用。当然他们在决策中需要权衡更全面的情况,不光是考虑知识分子的意见,也考虑工人、农民多方面的意见。
但是,我没有感觉到现在的知识分子政策有明显的变化。当然,对当时赵紫阳比较亲近的知识分子圈子,也许会有一种冷落,这也是很自然的。
克:那么近几个月你有没有写过4月28日那样的建议?
何:总的来说在动乱平息以后,我对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第一,我确实无意于从事政治生涯。第二,到现在为止,我看到决策层在政治、经济各个方面所采取的措施,基本很正确,不需要我再置喙。当然,如果形势需要,我仍会从事政治经济问题的研究,并把我的结论提供给对此有兴趣的决策方面。但这是另一个问题,我是以独立的学者而不是政客的身分从事这种研究。我的兴趣本来不在于此,而且我 想将来形势越稳定我越不会从事这种政治方面的研究,(笑)我会集中精力去研究我的古代史和古代文化。白杰明的文章中把我描写成一个纵横家,那是他误解。中国是有这么一群人,专热衷于搞政治。
当时我不得不和他们的观点对抗,不是由于我也愿意做他们醉心的那种事情,而是因为我感到按他们的观点搞下去,中国很可能进入动乱,总要有人出来讲话。
克:我认为你这个看法,还有中国领导的看法,比如邓**也常常提中国很怕乱,一放就乱,总怕乱,是否过虑?美国没有这样的历史经验,我们没有经历过文革时期,因为我们有民主,我们认为乱没有那么可怕的。中国方面十几年前经历过一场大的乱,很可怕。是不是因此你们总认为民主就会乱?
何: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您作为一个西方人,对于中国的历史情况和现实的社会情况,包括社会构造、人的教育水平、文化素养,以至个人人格方面,恐怕不像我们中国人那么有切身的了解。我们中国人确实和西方人在很多方面有深刻不同。美国有个费正清,我读过他的书,我觉得他比较了解中国。他说过,西方人到中国来,他应该知道他遇到的是另一种类型的人,不好用西方、用美国想问题的方式来了解中国。
美国的制度和情况在世界历史上是比较独特的。比如美国的民主情况和欧洲的一些国家,也和日本的情况并不一样。到现在为止,日本的制度,要是按照美国的标准来看,我想美国不会认为它是一个完备的民主制度。它的社会控制也是很严的。这恐怕就是东方的特点。美国人非常崇尚个人的自由。也许美国人认为对一个个人、对一个公民在人身、思想、言论等方面施加某种限制,是很难忍受的。但是实际上东方几千年来的情况我想是这样的,我们更注重团体、集体、社会整体的价值。我们要求个人在必要时应该为整体利益承担牺牲。从孔子以来就是如此。孔子所说的“仁”,就是利他主义,就是整体价值、集体精神。对中国的国情来说,这种价值恐怕将来仍然是需要的。
一个最基本的情况是中国人的生存环境、生态空间,从古以来就是很严峻的。我们必须勤俭,必须依靠集体奋斗。我们无法像你们美国人那样铺张奢侈。现在中国已大约有12亿人口,土地和资源非常有限,国民的教育水平普遍较低。如果没有比较强有力的政府,实施各个方面有效的管理和建立比较严密的社会组织,那么中国必将四分五裂,陷入混乱。如果硬要把美国式的个人自由放到中国来实行的话,中国肯定会陷入无政府状态。
何况你们美国的那种个人自由,实际上也有一个法制完备的前提。假如你们政府想控制一个人,它的现代化的手段和它的那个警察制度、一系列的司法制度等等,非常发达和完备。就是说在放开的外表下,实际上,国家只是表面上不管。但是如果想管,你们政府具有充分的自信和能力,它可以迅速和强有力地随时实施管理,很有效的管理。这一点,对于中国政府来说,目前无论是财力、有效手段、技术条件,在短期内恐怕都还达不到。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模仿你们美国那种个人自由(例如持有枪支的自由),那么中国只有一种前途,就是大乱,社会犯罪率将会急剧上升。
这一点在美国人看来也许是不可思议。你们觉得你们那里是所谓“自由世界”,但你们那里并没有大乱。你们没有大乱,还由于你们有必要的物质基础,也是由于美国作为现代世界经济当中的一个强国,占据了非常优越的经济、政治地位,富裕的物质生活。你也许要对我讲,我们之所以富裕,就是因为我们民主。那么我要对你说:不对!你们所以政治比较宽松,是因为经济比较富裕。这些物质条件是美国能够保证公民享受一种比较宽松的自由的前提。可是中国到现在为止,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它的国情是人口多而底子薄、经济穷。在这种形势下,今天中国一个很大的问题,仍然是要积累工业化、科技现代化的资本,要解决十几亿人的衣食住行。这就必须首先要有一个稳定的社会环境。如果你把这个个人自由放得过多的话,中国将变成一个利欲横流而又物质匮乏、分配不均的社会。那时也许每一个人都想住高级饭店(笑),但条件有限,只好你争我夺。那样的情况是不可设想的。所以就中国来说,不是由于邓**害怕实施了自由制度会大乱,而是真的,若照搬西方制度就会大乱,这是一个现实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实行某种程度的集中控制,在美国人看来就是集权主义,是可以理解的,它是保持社会稳定,同时在这个稳定的前提下,达到经济发展的一个前提。
关于这一点,我想美国既然没有责备台湾在50年代开始实行了30年的戒严法那种严密控制,也没有责备日本在50年代和60年代比较强的对个人自由的种种限制和控制,那么美国也就没有理由责备中国政府为保持社会稳定而采取的某些强制措施,包括必要时实施戒严。您能理解吗?
克:是的,我可能有了一点理解。谢谢你接受这次采访。我想给你拍些照片,可以吗?
何:可以。
(时间:1990年3月8日)
【附录】
赞成民主缓进的中国知识分子:何新
(美国《纽约时报》北京分社社长纪思道Nicholas D·Kristof作,望月译)
一位独立于知识分子圈外,受到死亡恐吓、却为政府领导所喜的专栏作家非他,即支持现政府政策的知识分子中最著名的何新(He Xin译音)。当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对政府还内心激愤,何新却公开表示赞成。对西方那些认为中国的八旬元老领导必将被激进自由派所取代的人来说,这位拥有众多读者的何新简直是不可思议。
在最近的接受访间中,他的语气就像邓**,“美国人很重视个人自由。可是中国有11亿人口,幅员虽广,但可耕地极缺。假如我国没有一个强权政府,而有美国的个人自由,那定会天下大乱。”
童年时是红卫兵
他个子结实,平头,头发开始发白,直到去年强硬派得势前,他的声音是孤寂的。他没有大学学位,因适逢文化大革命的红卫兵时代,大学都关了门,但他已出了十几本书,论题广泛。在他的书籍论文中,有狂烈抨击迅速的经济自由化、文学的现代化趋势,以及知识分子的将中国各种问题归咎于传统文化的倾向。
何新有一篇长文在久经内部争议后于一年前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编者按:指何新《“五四”精神的继承与超越——中国现代化问题的再思考》一文,原载《人民日报》1989年3月24日。),他挥动着那张报纸笑说:“当赵紫阳看到这篇文章时,很不高兴。”但使何新显得截然与众不同的,还是终于使得赵紫阳辞去当主席职务的学生民主运动。
澳大利亚《中国时事杂志》(Journal of Chinese Affairs)刊载了何新的一份秘件备忘录,那是学生发动了盛大游行示威后第二天(4月28日)写给政府领导的,惊人地建议将民主运动视为严重威胁。
有数十年动乱之忧
备忘录中说:“中国今后数十年的内战、军事政变和群众造反,已远非不可想象。”不过,备忘录也警告不可采取过激的镇压路线,以免与群众对立和制造抗争烈士。反之,何新建议领导要处置有关贪污的指控,和采取恢复人民信任的其他步骤。而他认为至关紧要的是,政府要避免使用暴力,“历史证明:凡因政治镇压致死的,无不终于成为英雄和烈士。”
他的论点未被接纳,但他今日并不责怪终于使用暴力。他说,在他提出备忘录后,情况恶化,而他理解领导为什么要决定动用武力。
流血是“一大憾事”
何新说:“流血是一大憾事,但情况日益恶化,如不动用武力,可能会失控,而后果会不堪想象。”
何新给领导的秘密建议,在知识分子间流传开来,更强化了他“叛徒”的名声,因为他虽然吁请节制,但终于反对民主运动,而他的备忘录甚至还点了几位知识分子的名,说他们是动乱的煽动者。
在7月间他上电视表示对政府的坚决支持,以及在报上发表几篇类似论文之后,何新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4千封信,赞誉与谴责兼有。何新所起的作用,在西方找不到可直接比拟的,因为他名义上不过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一名研究员。但学者在中国文明中受到普遍尊敬,而他们对于政府法统可起到载舟覆舟的功用。
共产党有信心
在平定之后,大多数知识分子内心不满,对政府来说,亟需有较年轻的、特别是学者来对这次镇压给予肯定。何新理论的要点是:民主虽是宝贵的目标,但需要数十年或数百年才能培养出可发扬民主的教育和文化基础。他说:“我们全都希望最终有个自由环境,但如果想一夕之间达成,则得到的可能只是混乱和灾难。”
他说,他有信心共产主义会在中国坚持住,也不会再有像去年那样规模的群众动乱。
说他曾经面临过死亡
一位经济学家说,何新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领导者正难找到一位像他这般年龄的人,同意他们的作法”。
何新承认他接到许多死亡威胁,但他说,他以前在文革时也面临过死亡,如今不会在意。何新虽热心地参加文化大革命,但在1970年被打成反革命,挨过打,是斗争对象。他被上过手铐作为一种酷刑,至今手腕上留下伤痕。
然而,这种经验产生的对动乱的恐惧,显然更甚于对镇压的恐惧。今天,许多与何新的论点相反的知识分子,因反革命而被下狱,而他安然。他表示,如果他们只是表示错误的看法,他们不会被捕,但若是民运的幕后组织者,就理应受惩罚。
他谈到那些被贬抑的人说:“他们会使我国堕入苦难的深渊。如果学生运动不被控制住,中国会有好几十年的大乱。”
(译自《纽约时报》1990.3.20,原刊美国华文《海内外》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