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念双亲 清明节到了, 留给我的, 只能是万缕情思, 只能是不尽的泪水…… 想写文章, 无从起笔。 天苍苍, 野茫茫…… 只能录几篇旧文, 算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龙 南 童 稚 我是五岁左右离开江西龙南县的,按生理学的说法,五岁以前的印象一般不存在的。我却不然,几许童稚的痕迹至今未忘! 攀 防 空 哨 我家前面是县府灰黑的城墙,往东,走过一片荒野,便有一好高的、挨着云天的高“塔”。只要敌机飞来,士兵便在上面发出警报。那高“塔”,系着龙南全城人的安危。 堂叔张福曾在乡下生活无着,投奔我家。做县府秘书的父亲便安排其干警察(或保安)。工作清闲,加上吃饱了有闲情逸志,他便不时爬上“塔顶”“一览众山小”。 三、四岁的我好羡慕:福曾叔站在“塔顶”,好威风!我想上,妈肯定不准。才三、四岁的我,顶狡猾。瞅准妈出去买菜,我便飞也似地奔去…… 我是怎样上去,又怎样下来,那惊险一幕是如何展开的,我至今记不起来了!但是,虽五十余年过去,我母亲至今还心有余悸: “吓死我了,真吓死我了!好几层楼高的防空哨,比任何建筑都高。我往上一看,你已爬上大半。我不敢叫你,怕你一回头吓得手一松掉下来!我的心悬了,死了,幸好老天保佑,你一级一级爬了上去,又一级一级爬了下来,你好在没有看下面……” 我大概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我不懂老虎,老虎也没有咬我这细崽。但是,我从来不敢在人前吹“当年勇”,这确是无意识。糊糊涂涂的无意中撞出的“奇迹”,岂足道哉? 值得永久称道的,是我妈为宝贝儿子的永久的惊心动魄! 偷 鱼 自私之心,难道“生而有之”? 一日,妈带我去街市买鱼。她与摊主讲价,我则钻到妈身下边。因目标小,摊主看不见,我赶快抓了一条鱼(大概三、四两吧)藏入妈菜蓝里,急急忙忙拉着妈走——硬拖着,她不走也要走! 快到家,我才告之真相,弄得妈啼笑皆非:“你小小年纪,怎么这样自私自利呀?谁教你的?怎么办呀!唉——” 回去送还人家,妈大概没时间了;且怕儿子“名声”不好。告诉父亲吧,非打死不可!最后,她狠狠说:“下次绝对不准去拿人家的东西,拿了我打死你!听见了吗?” 当我说“听见了”时,妈叮咛:“不要告诉爸,他会打死你的!” “爸爸,我吃了香芋!” 我与妈十分喜欢吃香芋;爸信中医,说吃了脾胃不好,坚决不准我们去买来吃。 我们母子只能在街上买了人家的熟香芋,吃完后才回家。 “你千万不要告诉爸!他会大骂的”。妈说。 “我不会说的,保证不会说!”我信誓旦旦。 快到家了,我见爸笑微微望着我,我高兴得忘了一切:“爸,我与妈在街上吃了香芋,好香啊!” “唉,你这细崽祗,真拿你没办法!”妈尴尬极了,连连摇头。 爸也陡然变了脸色…… 公鸡“跑”了 我家有只可爱的公鸡,留着它过年宰。 年还未到,但可爱的公鸡不见了!它在哪里呢? 母亲说它“跑”了。但是,为什么找不回来? 后来,父母告诉我,县府工作人员苦。某科长老婆生小孩,连只鸡也买不起。父母马上把仅有的一个公鸡送走了。 在卢斯飞表哥(现在是中国作协会员、名教授)家 我家挨着斯飞表哥家,他父母很喜欢我。有一天,舅娘拉我吃饭,桌上是香喷喷的菜肴。父母绝不准我贪人家便宜,因此,他们怎么劝我也不敢吃。后来,没办法;加上茄子等菜肴香味诱人,我便端起碗来…… 突然,传来妈大声喊我吃饭的声音,我吓慌了,赶忙扒几口饭菜,飞也似地回去了! 美景 如 画 远远的城墙,几分古朴,几分庄严,圈着静僻。 房子周围的菜地、小河、棘丛,分明是世外桃源。 门前有一方高高的古墙,那直冲云天的柿子树从里面探了出来。到了秋天,满树的柿子如红灿灿的小灯笼。可惜,它不能吃,只能用来做染料。尽管如此,每见到红柿子,口水还咕碌咕碌往里吞呢! 房后是人家的柑园。一天正午,我与父母偷过一次,——但柑子尚青,微酸,摘得也不多。仅仅这一次“偷”,绝对没第二次。 前些年,我突然跳上往龙南的车。在县城住了一晚。但是,防空哨已在五十年代拆去;以前的小市场还在,尚留梦痕。到处是新城大街。如今的喧嚣,踏碎了我温柔的旧梦!我,于匆匆中惘然而南归…… 右 眼 的伤 疤 房前的天井中间有一堵四、五尺高的烂墙。日晒雨淋,长满苔鲜,溜滑溜滑的。父母一再告诫我不要上去玩,我却偏不听!一天,周围无人,我神神气气爬上去!谁知,一打滑,我栽了下来,右眼角偏偏撞在天井沿的石角上!我,剧痛得大哭…… “吓死我们了!我见你满脸是血!你爸一下子抱着你,紧紧抱着你。他被你吓得直打哆嗦!”五十年来,妈一直这样说。 可惜,疼爱我的父亲已仙逝十年了! 我母亲呢,今年已八十七岁,亦风烛残年,唉…… 但我右眼的半月形伤疤,至今还在…… 母亲的心 记得小时候,我家门口有块顶大顶大的镜子。镜面上,镶着彩霞、白云。它们有时象兔子, 有时象奔马,有时又象说不出的神奇的什么来…… 风吹来,那顶大顶大的镜子又变成顶大顶大的缎子。那彩霞在集结着、分散着,时而组合 着,时而象玫瑰,时而象茶花…… 多带劲!——如果我能在大彩镜照我胖乎乎的脸(母亲告诉我,抗战时期,蒋经国先生在赣 南搞新生活运动,我还在镇上获儿童比赛冠军啊),如果我能在大锦缎上痛痛块块打上几个滚。 有一次,我迈着步履,径直朝它走去…… “别去!”母亲的吆吓把我怔住了。 “那是深水塘,跌下去会浸死的!”妈还在粗声粗气的。 深水塘是什么,我不知道;浸死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大概睡好久吧)。我要的是好 玩。 我还是要向它走去,妈这回是怒目金钢了:眼瞪得比铜锣还大,牙咬得咯咯响,脚跺得象地 震。又不怕把嗓子撕破;骂完了,却又冲回家里拿出一条又长又粗的棍子,扬到半天高,嚷着要 打断我的腿! “哪能呢?”我早就窥透妈的心肠,她哪让心肝宝贝断手断脚? 一天,妈在千咛万瞩之后,才去了地里,其他的大人也走了。水塘边又是空荡荡的,这 会,是我的世界了。我又向着那时而象大彩镜,时而象大锦缎的地方扑去。 无阻无挡,天从人愿。我满满意意扑进去了。可、可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见那光溜溜的大 彩镜,不见那软柔柔的大锦缎。寒沁沁的死黑压着我,冷糊糊的东西捂得我睁不开眼,且不能呼 吸。我喊,喊不出;我抓,抓不到什么。只觉得一股股辣椒汤从鼻子直往肚子里灌,很快就什么 也不知道了。 好久好久,我才醒过来,睁眼一看,啊!我躺在床上,浑身软得象一张棉被。我见到妈了: 她双眼泡肿,头发凌乱,满身湿漉漉的。她俯下来死死把我搂在怀里。 接着我便头疼了三天,胸闷了三天,外加拉了三天肚子;吃药不说,屁股上硬扎了几次针。 妈妈说,要不是那天到了地里。眼跳心乱,突然奔回来跳进水塘里救了我,我就永远不能再去捉蟋蟀、逗蝈蝈了。就再也见不到妈妈,就再也找我最好的华北一起玩了! 啊,浸死原来是这样的可怕! 妈妈语重心长告诉我,那美丽的彩霞、白云,是在天上,不是在浸死人的水里;只要听老师 的话,认真学习,长大了就能摸到彩霞,挨这白云…… 打在以后,我再也不敢不听妈妈的话了。 又不知多少次,我在想:“假如妈妈一开始就打我,打得我喊天喊地,痛得触及灵魂,大概 不会有后来的惊险了。” 现在我大了,老了,成熟了。每当我忆起此事,心里总砰砰直跳。妈已年过八十,失去了当 年的丰腴,脸上布满了蜘蛛网。同时,她也不断增加了一些让我不喜欢的,甚至是让我讨厌的习 性。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爱她,感激她,——尤其是她对我怒目金刚的爱。每当我带着 疲劳,抖一抖身上的风尘,坐在妈妈面前,望着她老人家越来越密的蜘蛛网,望着她老人家头 上的白雪。望着她老人家越来越浑浊的瞳孔,望着她老人家变的得如寒夜弯月的脊梁,一种呼 喊——让人心酸、心碎、心颤的呼喊,要冲出我的心房——“妈妈啊,您还能给我严厉的爱 吗?” “妈妈啊,我还能报答您老人家多久?” ………… 写于1980年代初并发表在《梅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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