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没想过今天会站在这位父亲昔日的老乡兼战友的刘叔面前的,七八年未见,刘叔依旧是一副风一吹就要倒的身体,头发已全花白,瘦骨嶙峋的脸被一张薄得简直可以用透明来形容的皮包着,嘴角左右两边的颊骨因病做了手术,被敲掉了,凹下去一大块,嘴斜歪在一边,样子煞是吓人。我在心里感叹着,岁月的无情真象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刀刀刻人老;光阴似箭,箭箭都在不知道不觉中把人的容颜改变得面目全非。刘叔伸出基本上找不着一点儿肉的手,跟我握手,他握住我的手很有些力度,看得出来,他很高兴也很激动能在突然间见到我。 我跟刘叔说话,想告诉他我的近况,或是询问他的近况,他看着我,一脸的迷茫,站在他身边的女儿说,他现在听不见了,得大声对着他的耳朵说。我照做了,对着刘叔的耳朵近乎是用喊的声调说话,他还是一脸的迷茫,愣愣地看着我,然后,他斜着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试图想表达他的意思,我同样是听不懂,他的病把他的语言能力彻底剥夺了,我也愣愣地看着他,一脸迷茫。他看着我,无奈地笑了。 我看到刘叔衣服的上兜里装着小本本和笔,我知道,如今的他,只能用纸和笔来代替他说话了。他从上兜里掏出纸笔,递到我面前,我在纸上写下:前些日子我父亲回了老家参加了战友聚会,六十多位战友中有四十多人回去了,我父亲说,你没回去参加战友聚会,可惜了!我把小本本放到他面前,他拿起来一看,手在颤抖,然后一声不吭,走出阳台眺望着远方,半晌没反应。我跟着出去,却看见他在不停地抹眼泪,那眼泪象是打开后无法关闭的阀门,不受控制地源源不断涌出,他抹了又流,流了又抹……我默默地拿了纸巾递给他,自己的眼圈也红了。此时,也许说再多的话,也表达不了他的感慨和他内心无以言诉的凄楚。 此时我有些庆幸,幸好今日我来了这儿,原本是想过来找他的女儿谈些生意上的事,顺便看看他老人家的,我想,我是来对了。 我回到屋子,见客厅的橱柜上放着一张吴姨面带微笑的照片,照片下面有一行用电脑打出的文字:“你的音容,你的笑貌,难忘怀!”我双手合十,向着吴姨的照片鞠了鞠躬。吴姨去年逝世的消息我也是在前一两个月才听说的,听说时我和父母都感到十分愕然,不停地唏嘘,刘叔的身体一直不好,二十多岁当兵时就已得了鼻咽癌,瘦弱多病的身体几十年都没有改变,相反,吴姨的身体我们从没听说过有什么毛病,她是属于心宽体胖型的,我们没料到吴姨竟然会走在刘叔的前面。我想起了以往每一次来到他们这儿,吴姨总是牵着我的手对我嘘寒问暖,吃饭时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像是对待自己久别重逢的孩子般亲热。这些温馨的情景,如今只化作一张冰冷的照片靠在客厅的橱柜上,成为永远只能留存在脑海里的回忆,我的鼻子直发酸。 我望着还在阳台上流泪的刘叔,他真的老了,一身病疼单薄瘦弱的身体,真不知道能再支撑多久。他的子女都成家立业了,虽然赚了些钱,但各忙各的生意,少有回来陪他聊聊天的。也难怪,一个话说不清、耳听不明、老伴又早走的老人,谁会有长期的耐心来陪伴他左右跟他用纸和笔交流叙叙家常帮他驱赶内心的孤独呢?老伴老伴,老来相伴的含义,我从来没有象今天理解得这么透彻。 刘叔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我们用小本本相互告知彼此这些年的生活情况,还有这些年我父亲对他和他对我父亲的想念。我不敢问他,吴姨是得了什么病去世的,我怕我会再次打开他伤感的阀门,重新挑开他疼痛的伤口。刘叔希望我能在他这儿留宿一晚,跟我好好聊聊,可我因为另有要事而必须赶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所以婉拒了他的好意。刘叔点头对我的婉拒表示理解,在小本本上写下了“你十分有心,非常感谢”等话语,同时让我留下珠海的地址,说有空会跟他女儿一起到珠海找我玩。 临走,刘叔收下了我给他的一封利是,却拿了另一封利是非得我收下,在相互争执过程中,他用模糊不清的话语不停地说:“这是我的心意,这是我的心意”!这句话我听懂了,我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拒绝一个老人真诚的心意,我收下了。我把利是放入袋子里装好,等到刘叔把我送上车后,我打开了他给我的利是,比我给他的还多一百。我望着刘叔那瘦弱得不成样子、正落寞地往回走的背影,眼泪真的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晚上,父亲给我打电话,说刘叔给他发信息了,吴姨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他身体不好,今年年前,他要回老家了,以后不会再出来这座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他要落叶归根了。爸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能深深地体会到刘叔的孤独与寂寞、失去老伴以及无法与人正常交流的尖锐疼痛和对生命无常的那种绝望。
老了,生命的长灯,终究说熄就熄,脆弱无比,你又能留住些什么?记得席慕容说过:“生命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我们都是那个过河的人。”生命的左岸是浮生,右岸是黯离,我们乘坐着各自独有的船在左岸与右岸穿梭,最终会明白:世上的一切一切,都会随着身体的消失而灰飞烟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