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简单的“忠”字 (连载）

和的小苑

                      （一）   

在全国一片红的年代，就那么上下结构只8画的“忠”字，显得非常不简单。
    那时我20刚出头，血气方刚，又正逢“全国一片红”的开始，内心不时憧憬着大有作为的未来。
    有一天，别村一个生产队长请我利用空闲（我的正班要在本生产队劳动）去将他村（生产队）的厅堂布置成“早请示晚汇报”的“忠心”堂。
那时，我以为是简单的一桩差事，照别处的样板照搬就是了。我就乐意接受了这幢差事。之后，我利用业余时间就去涂写——在厅堂宝壁上粉刷一层石灰浆，在上面正中画一个光芒四射的红太阳，太阳里贴上伟大……的头像，中间写上一个2平方米的宋体大红“忠”字，下面画上九朵葵花。示意九亿人民忠心向着红太阳。
    完成后，队长来验收。
    “不行，忠字太大，哪能超过伟大的……”，他严肃向我说，要将“忠”字写过来。
     我问队长要写多大。他说和相片一样大。
     我随意说，“我们的忠心和伟大的……应该有区别，一样大，行吗？”
    我又想说时，队长止住：“重写，和相片一样大！”
    写这字不是像现在的电脑那样可以随意改动，放大缩小。我将墙上的“忠”字一点一点铲掉，又再涂上石灰浆，后按规格再写上“忠”。
    队长又来验收。
    “不行，忠字下面的‘心’字应该写大点。‘心’小不能表达自己的‘忠心’。”队长说。
     我说：“你怎么不交代清楚，这字有史以来字形结构是上下一样， 写成上小下大会让人笑话的。”
     队长说：“你们有文化，就没有知识。都什么年代，现在全国都要进行破四旧立四新！旧的不破，新的不来。”
    没办法，我只好照办。
    写好后，队长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忠’字的右上角怎么突出一个三角来？”
    “这是宋体字的特点，横小数竖大角起埆……”
     我正说着，队长止住：“不自然，不对称，要铲掉那个三角！”
     “铲掉三角？”我内心打翻了五味瓶，“算了，整个字铲掉，改写黑体就没有那个三角了。”
    “黑体？你不知道要全国一片红吗？那是封资修的东西！”队长严肃地说。
    “嘿，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内心嘀咕，马上见机行事，违心地对队长说：“对，照队长指示办事，铲掉那个三角!”
     队长笑了，说：“很能干的年轻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两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这是对主席忠诚的真正表现，认真做好来。”
    我当着队长的面将三角铲掉。面对这不伦不论的“忠”字，我强笑着：“可以了吧？”
    “很好！很好！”队长高兴地说。

                                



                 （二）
    之后，生产队里来了一个支左的解放军，还是连长。
    连长一到队里，生产队长就带他到指定的“三同户”（同吃同住同劳动）家里。这个连长放下背包就雷厉风行叫队长带他去检查全自然村各队的忠字海洋布置情况。队长还带连长到我家，将我喜好画写的特长介绍给连长。
    当天晚饭后，生产队照常召开“晚汇报”会议。
    会上，队长介绍了新来支左的解放军连长，并请连长讲话。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连长很礼貌地站起来，立正，敬着礼向四周的社员一个360度的转身。这个连长约有30岁，着一身军装。一副严肃的面孔，很有军老牯的味道。天气虽然很热，会议场合军帽还是戴得很端正。他接着鼓了一阵掌，然后挥挥手，全场马上静了下来。
    “嗯！”连长清了清嗓子，提高八度音，“社员们好！”
    “解放军叔叔好！解放军叔叔辛苦了！”训练有序的社员们跟着齐声高叫起来。
    “我今天受上级的命令，到你们村支左。从检查全国一片红的‘忠字海洋’工作来看，全村各生产队都做得很好。这表明你们对伟大的领袖有一片赤诚的忠心。……
    “不过，嗯！还有你们没有注意到的。村头那个炮台最显眼的东面山墙，还可以写一个很大的“忠”字。当然要一笔经费。据队长反映，队里没有经济来写。那我来表一表忠心——写这个字的经费由我的生活津贴付出。”会场爆出热烈的掌声。
    “谢谢连长！毛**万岁！”队长高呼，社员们跟着高喊：“谢谢连长！毛**万岁！”
    “不，是应该的。”连长高声回应，“还有，社员们今后不要叫我连长。官兵一致嘛，叫我军代表好了。”（以后我明白，军代表比什么长要大。）
    ……
    会后，我将一身疲劳摊放在床上。
    “坏了！”
    “写一个很大的‘忠’字？”
    “这个任务一定会落到我的身上。”
    “我从没有写过这么大的字，能行吗？”
    “‘人怕笑，字怕吊’，‘不怕千人看，总怕一人识’。万一写不好，会有小鞋穿，高帽子戴的。君不见，某人的烟灰不小心掉到报纸的主席像里就被斗得天翻地覆，况且这么显眼的大字。写不好，也定然写不好，说你有坏居心，斗你，你有什么办法？”
    ……
   “夜深了，该睡觉了，明天还要下地干活呢。队长知道我没有写过这么大的字的，不会叫我写的。”
    “不会……”
     ……
    “铛，铛，铛”队里的铁板钟响了，随后传来队长的广播：“社员们起床做‘早请示’了！”
    我闻声睁开醉眼，拖着疲惫的身体出去参加“早请示”。
    请示结束，我前脚刚踏进门，队长和军代表就跟着进来了。
    我心里明白八九，边招呼他俩坐下，边等待他俩布置那“光荣”的任务。
   “昨晚你清楚了，为表达我们对伟大领袖的一片忠心，军代表都贡献出自己的生活津贴来写炮台那个大忠字。队里决定，这个伟大、光荣的政治任务就由你完成。按技术工出勤每天记工分12分。早饭后就开始。”队长开口了。
   “我昨夜猜对了，推辞！”我内心想着，忙开口说：“队长，你是知道的，我从没有写过这么大的字，没有把握写好。再说，这么高，我既不会搭架，队里又没有材料，我一个人是办不……”
   “哎呀，我的年轻人，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怎么一开始就强调困难。困难是有的，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路是走出来的。你有写字的基础，没有写过这么大的字也能写的。”军代表迫不及待将机关炮打开了，“一个人办不了，我协助你。‘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怎么样，年轻人？”
    我抬头瞥了军代表一眼，他那布满严肃的脸显得严峻起来。这回是真正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我不行的，没有写大字的水平，写不好的。”我还在推辞。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早饭后，我和你一起行动！”看来，管惯了千军万马的连长来管三顶烂笠麻有点耐不住，对我下起了命令了。
   “既然这样，早饭后就开始。”我不能再“大膝头不识风”了，只好答应了。


                                 （三）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你有说话的余地吗？在当时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再不识时务，就要倒霉了。
    早饭后，当我使尽力气将家里的吃饭桌搬到炮台来做架垫时，军代表已来到炮台前等我上工了。
    “来了就好，小伙子。我以为你还在闹情绪。”军代表说，“你知道‘动不动三分忠’这个标准吧。”
    “知道，动不动用是否忠于伟大领袖这个标准来衡量。我已经来了，而且将家里的吃饭桌都搬来做架垫，够忠了吧！”我怕军代表发现不了我的忠心，自吹起来了。
   “别自吹。做好了等别人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军代表指着炮台的山墙对我说，“将整个山墙写成一个忠字，够气派吧。写好了，这个字就一定能体现军民对伟大领袖的忠心。”
    我心想：加压力了。能写好吗？字越大越难写，要说服军代表将字写小些，试试看。
    “当然了，字越大越有气派。这面山墙是目字形，三层楼高（相当于现在的两层）。若将三分之二的面积写这个忠字，就显得端庄。且远处能看清整个字。您说呢？”我不得不礼貌地征求军代表的意见。
    军代表瞄了瞄山墙，说：“有道理。先将架搭好才能施工。”
    于是，我同军代表一起找能利用的梯子、木桁、凉衣竹竿、桌子、草绳、钉公等物来搭架。
    因没有搭架的经验，两人用了将近两天的工夫，因陋就简才搭起一个摇摇晃晃的架。我第一次爬上顶层去，很寒心，不敢放手操作。军代表在下面却说我是怕死鬼。
    他是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摔死了会比鸿毛还轻的呀。怎么办？
    我细心找出摇摆的原因——支撑的竹竿太长，太单小，三角架起不了固定作用。我想利用炮台的狙击孔来固定。我爬下去，找了几条和狙击孔大小的木桩，将头修成契形，用锤打进狙击孔去，相当于石墙上生出一条稳固的木桩，与搭起的架捆在一起，架就稳实了。还真是“实践出真知”。
    “还行，小伙子。”军代表第一次将严肃的脸收敛了一点，“你这么标致的后生怎么就不去部队这个大熔炉锻炼锻炼？”
    军代表关心起我的前途来了？“唉！不是我不去，而是我去不了！我母亲的爸爸的爸爸是四类分子。”我说，“错了，不谈这个吧。您具体指示这个字用什么字体，写多大，用什么颜色等。我‘一切行动听指挥’。”
    军代表听出我的话有点怪意，怕搞出什么政治事件来，警惕起来了，“那你先用白铅粉在墙面三分之二的地方写出一个宋体字底让我看看。”
    我遵照指示，回家用图画纸画出一个宋体“忠”字给军代表看，告诉他，如果可以，就用九宫格将字放大到墙上。


                              （四）


    “很好，照办。”军代表认真看了图纸，作出口头批示。
    在军代表亲自批示、指挥、指导、监督、协助下，我开始在墙面上操作起来。
    其操作认真的程度不亚于在墙上碳（绘）像。为使字不怕“吊”，对墙上的九宫格我就细心打好，认真描画字模。横的用水平尺度量，竖的用垂直线验证。点、撇、弯钩等就一定凭眼力将在九宫格里所占的比例画准（我所以说叫画字，不叫写字，就是这个道理了）。
    当天下午我画好了“忠”字字模，就用铅粉将笔画填实。待铅粉干燥后，雪白的“忠”字就显现在古炮台灰暗的墙面上。
    军代表对这个“忠”字的质量很认真判定。他一会在近处看看，一会到远处瞄瞄；有时走到左边瞧瞧，偶尔行到右边瞅瞅。他鉴定这个“忠”字质量的样子就像高层人物在作一个重大决策。
    是的，在那个年代，每个人的政治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别小看这简单的“忠”字。
    我爬下架来，正要征求军代表的意见时，我的邻居叔公板着脸走过来，疼爱地对我说：“你，你不要命了？人家的‘忠’字都红彤彤的，你却写白忠。你不怕人家上纲上线给你戴帽子，游大街吗？快去涂红来。”
    “白‘忠’？”军代表在一旁听得明白，脸“唰”的白了。看得出又是政治问题。军代表很快省悟，严肃的脸上更显得严峻。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他自己作的指示，指示的后果是对主席的态度问题。不能将事态扩展！
    军代表马上态度诚恳地对我叔公说：“阿伯，您的思想境界就是高，我代表解放军向您老学习，致敬！”他又严肃地向我叔公敬了个军礼（没戴军帽），继续解析：“这个‘忠’字正在书写中，这是底色，待会就刷上红色去。别误会。”
    军代表不愧是军界代表，反映敏捷，思想纯真，性格耿直，知错即改。我叔公被军代表这一举动弄糊涂了，忙说：“不知者不为过。”
    军代表的脸严肃得无法形容。命令似的对我说：“大伯说的意见是对的。为了不再使人误会，我守在这里做群众解析工作，你马上到街上去买红漆回来涂写。不得迟缓。”说完，在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语录本，从红塑料皮里剔出两张10元纸币交给我，“快！”
   “不见锣鼓听到了声”。我看军代表这么严肃，不敢说“天要黑了”，“太晚了”等推辞的话，回家骑了架烂单车就往街上跑。
    那时的彭寨街就只有供销社一间五交化门市。我一进门，就将钱往柜台一放。“买20元钱红漆来。”我喘着粗气说。
    “红漆？没有了。剩下的三小罐昨天就被东方红生产队买去了。”售货员详细地说。
    “什么时候才有？”
    “要到后街（三天后）。”
     我拿回钱，立即骑车回来向军代表汇报。
    “妈的！‘忠’什么‘忠’，连红漆都没有卖！什么态度？”军代表急得直挠后脑勺，低声的骂起娘来。
    急有什么用？那年头物质贫乏，全国都要用红的来涂，哪有不缺货？
    “不能迟缓，你马上到县城去买！不！我马上去县城买！天亮前一定买回红漆来！”军代表斩钉截铁地说。他明白在这个时候，只有像他这种铁打的连队铁打的兵才能完成这样的任务。也只有像他这种身份，半夜才能买到红漆的。
    “你，天黑之前不能走！社员有异议要解析。这是政治问题。懂吗？自行车借给我！”说完，拿过钱，接过车就上路。
    “军代表，这车不好的，怕……”
    “没关系，小事一桩！”军代表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村头。
     军代表走后，我忽然想起“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习解放军”口号的真正含义。


                                              （五）

    “咯、咯、咯……”一阵敲门声将我吵醒。
    我睁开迷糊的眼睛，窗外天色还昏暗。
    “一定是军代表敲门。”我一骨碌爬起来，就去开门。
    一身疲劳的军代表站在门口，一旁的单车尾架上捆着两桶漆，车头把手上吊着一条断链。看得出他昨夜的付出。
    “辛苦您了，军代表！”
    “应该的。队里没事吧。”军代表关心的是怕社员误会“忠”字的颜色而造成政治事件。
    “你走后，天就黑了。人们忙着冲凉，吃晚饭，到‘忠’字堂晚汇报。没有人去看过。我告诉队长，说你出差了。没事。”我作了简单汇报。
    “没事就好。啊，我走不远，单车就断链了。天也黑了，沿途也找不到自行车修理店。明天我会将它修好的。幸好有它，下坡还能利用它代步，这两桶漆也由它代劳……
    “天大亮了，以后再说这事，现在咱们就去刷红漆吧。”军代表又要与我一起连续作战了。
    我被军代表雷厉风行的言行再次感动，“好，我就去。”

    在填红漆前，我不得不再谨慎地向军代表请示：“就照着字模填写吧。”
    “是。”
    “因为山墙已成灰白色。为了使字显眼，填满了字后，字的四周留不留白衬边？”
   “四周留白衬边？”军代表可能对“白”有特别的敏感，就说：“不留！”
    幸好我没有说将山墙刷白做“忠”字的背景。我继续说：“还有一种自然现象向您说明白：这面山墙向东南，日晒最长。红色被日头长期晒着，很容易褪色。一两个月后，这个字就会逐渐变白。怎么办？”我又怕出“白‘忠’”的政治问题，进行详细解析。
    “那还用说，褪色就重新刷红漆呗。”
    “啊。”我不敢再说，红漆刷的次数多了会成块剥落的事。反正他在这里时间不会很久，说了也无用。
    不知怎的，我在填红漆的过程中，感觉心情特别的轻松，一个早上就完成了。在军代表详细检查验收后，当天中午将架拆下来。
“ 忠”字够大，够红，够威。军代表看了又看，既像在欣赏军民团结奋斗结出的硕果，又像在享受他自己付出得到的收获；社员们出入都看，也像在表达：我们的心就这么大这么忠；我每天更要看这个字，这是自己第一次写这么大的字，心里有一种说不尽的成就感。
    当时我觉得最遗憾的是没有将山墙刷白做背景，使红“忠”突显出来。

    军代表没三个月就走了。他用他的“忠心”命令（勒令）我画下的红“忠”真的逐渐白了起来。

    四十多年过去了。军代表也没有回来看过他曾经付出的忠心留下的“忠”字。但炮台墙上大大的，白白的“忠”字依然沾着。
    我如今已是老头子了，却不忘当年的遗憾。今天反而庆幸——幸好当时没有将山墙刷白做“忠”字的背景，才留下现在的痕迹。不信？你看下图。





它
不能成为文物，也应该是一个历史的印记吧。





                                           （续完）

[ 本帖最后由 和的小苑 于 2009-7-27 10:55 编辑 ]

崖想劳二喜旅游

那个年代是那样的啊

和的小苑

欢迎拍砖。

水里的森林

当时的需求..无奈

清凉

现在家的老房子还能看到大大的一个“忠”字节

一个普通的字，后面却藏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和的小苑

我的续篇就是这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文静

等着和老的续篇....... .

红酒红

我们对那个年代依稀有些记忆,80后应该觉的陌生和不可理喻了

和的小苑

今天一楼贴了续集（二）。看了别忘了回帖。我特别欢迎挑剔的帖。

清凉

和老，偷偷地问一下：支左，在当时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