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春色，君子佳人

等待

很远的路，很多的茶。 　　

    人生。长长的旅途。我们一路走来。在这里停留一下，和杯中的茶相对一个时刻。然后，忘记，或者收藏记忆。我们向远方走去。 　　

    银白色的茶叶罐洁净雅致。里面是银白色的锡纸，包着绿色的嫩芽。那些茶芽卷曲着，一片一片的紧挨在一起，挤在茶叶罐里，秀丽，羞怯，不声不响。如同我们青涩的过去。 　　

    我取出那些散着淡淡幽香的茶叶，放入玻璃杯中。注入沸水。雨季包裹了青春。水流如白练。长江的水，黄河的水，蔚蓝的宽广的大海里的水，雪山源头的水。天地间的水。这所有的水都是天地露华，同根同源吧。 　　

    水和茶相遇。如同人的相识，相知，相爱。于是，有声音，仿佛在水哗哗的歌声后面还有茶恣意的清唱。鲜活，舒展，欢手欢脚地开始上下浮沉，雀跃翻飞，然后，象静了心，温婉妩媚地立于杯子的底部，一杯春绿。 　　

    欢爱。欢颜。相守，淡定。 　　

    滋味那么清新。香气那么文雅，颜色象原野那样清新。水中的茶叶舒展，象竹子，姿态真是曼妙。 　　

    此时，我竟然不知道我喝的是什么茶。那是今年一个偶然的夏日，去参观在青岛召开的茶博会，得到别人赠送的浙江茶，名字大概叫千岛什么，那个银色的茶罐上什么字也没有，于是，这茶我也喝的糊里糊涂。 　　

    那些茶芽立在水中，就象竹子立于江南的墙边。白墙青瓦，庭院深深。古典由茶中传承，我一路寻去，想起了君子和佳人。 　　　　

    茶让人清醒，而不是迷醉，于是，我细究了起来，却对许多东西有了嘲讽。 　　

    “茶如君子”，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比喻。君子之交淡如水。中国的古典的话。我们一直在说。绿茶其实也就三泡。而不论几泡，茶是越喝越淡的。可是，淡淡的，果真就是君子吗？ 　　

    年轻人说，实际上，我不懂茶，所以，有时也不喜欢茶，而是喜欢咖啡。热情的咖啡，喝下去，血液流动，激情从身体里蓬勃出来。不要什么淡薄。年轻人说，我要选择，要么去爱，要么去死。我微笑。那年轻人的喜爱，喜爱的多么有道理。 　　

    我们的路走的太长了，于是，我们发现了茶，发现了禅，道，等等东西。茶文化，仿佛那满满的中药铺，里面什么都有。而我们仿佛拉开中药铺的抽屉时，往往却是在找那泄火的良药。 　　

    隐约觉得喝茶说茶的人中，有两类占住两极。一类是聪明人，一来就说，我其实不懂茶的，我只是解渴牛饮罢了，当然，我也是喝茶的人，我与茶有些这样那样的故事，一类是老实人，谈起茶，从茶的种类说到茶的感觉说到茶的内涵，茶意，诗意，禅意，心意，洋洋洒洒，一一道来。大多数人，是这两类中间的人，对茶似懂非懂，也爱茶，无茶也并非不可。也在茶杯前清静一会儿，转头，再入浮世红尘，茶烟消散在尘烟里。 　　

    如同君子，也有两类。一类是聪明的，一来就表白，我不是君子，我是小人我怕谁？一开口就铺了结实的底，进可攻，我是小人，却比你这自称的君子做的还磊落光明，仁义道德；退可守，我早就说了我是小人嘛，我如此这般做事也是小人的本分，你如何还期待意外的拔高呢？一类是老实的，说君子是我的理想，无论天下多么浊浊，可是，君子是我心中道德的星空。与之对应的，有伪君子和伪小人。大多数人，也就是在这两类中间的人，不过分聪明，也不过分老实。 　　

    君子是道德的高峰，可是大约中国人心里都有些明白，那些得到便宜的差不多都是小人。刘邦这个小人得了天下，曹操不是君子，成了枭雄。整个一部中国历史，换个写法，能编一部小人史。真怀疑，有谁愿意义无反顾地去当君子。所以当有些文人，只要一喝下那清雅的茶，就敢说自己是君子时，我是不太相信这么简单的类比关系的。 　　

    也许是我阅世不多，一时间，竞不知道君子到底该是什么样子。所以，我疑惑，“茶如君子”，是虚还是实？ 　　 　　

    茶除了被比作君子，还被比作佳人。“从来佳茗似佳人”。苏学士写下这诗句，使得茶叶如同佳人一样无比美妙起来。可是，我在茶的清香中，细细看，却看见了瑕疵。“从来佳茗似佳人”。于是文人，一杯茶在手，往往先看见了添香的红袖，所以我觉得，那一杯幽洁的绿意立刻被优雅地意淫了。 　　

    更加讨厌的是女文人发酸，把茶叶自比女人，说茶在火里水里，千回百转，最后却能娥眉舒展，含笑死去。简直是自轻自贱的自虐狂，我厌恶这种论调。 　　

    曾很喜欢苏州的碧螺春，喜欢它的滋味，名字，和传说。喜欢它那一杯翠绿，如同一春江南。可是，有一天，我看到有文人说最好的碧螺春需得未嫁的姑娘去采摘，而且要在胸口捂一捂，才好。有诗曰“一抹酥胸蒸绿玉”，就是说早年碧螺春不用火焙，采后以薄纸裹之，放在处女胸前，用体温烘干。 　　

    那乳前龙井，也是一样的调调。说要把刚采摘的茶放于处女胸前，吸收女人的香气和处子的香气，才是妙物。 　　

    对于这样的论调和美学，我一听到，立刻就产生了奇特的生理反应，想马上冲到卫生间呕吐。好端端的清幽之物，就这样让这些酸文假醋的文人亵渎了。下流。淫秽。讨厌。

    采茶，炒茶需得手工劳作，表现出的是茶的不易和珍贵。而那茶叶，若是在一个生儿育女的母亲或连孙子都抚育了的祖母胸口捂一捂，我不相信那口味会差到哪里去，我认为反倒更添几分温暖，几分地母般的舒泰，厚重的美感。 　　

    幸亏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懂这些，也不信这些了。我喜欢那阳光般的灿烂无污的美感。 　　 　　　　

    茶，你寂寞吗？你要舒眉展目，是要遇见合适的水还是要遇见合适的人？想与佳人同坐，想和君子对饮。欲剖肝沥胆，诉平生心事。可是往往琵琶空弹，大珠小珠，珠珠飞散，寻寻觅觅，却没有见到江州司马。没有人的青衫会湿！ 　　

    罢了。茶原本就是清静。就是寂寞。滚滚红尘，浊浊人世，只要一间素淡简朴的茶室，一碗滚烫香醇的热茶，一颗一心一意的心情和珍惜，来面对杯中的茶。茶的时间不过是三泡之久，如同一切缘分都譬如朝露，如同人生看破，不过也是白驹过隙。一切缘分，茶事，和人生，不过是一杯由热变凉的茶。 　　

    很远的路，很多的茶。说了很多的话。所以，我喝多了茶，倒想，这茶的生命或许并不完全在于优雅美妙的诗文，不在于禅和茶道。或许，反倒在于村头巷尾的老翁老妪煮茶叶蛋的茶里，在那些长途车司机的那个装满浓茶的有着厚厚查锈的茶杯里，在不懂得茶道却不可一日无茶的许多寻常人的寻常日子里。

    那里，有情意，有高义，有故事，有厚重的生命。 　　

    人生路长。喜欢那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那意境多么旷远，开朗。局促在恩怨的江湖，寡情的城市，四壁白墙的茶室，都并非茶本来的魂魄。 　　

    我喝下这杯不知其名，滋味甚佳的茶。千岛湖光山色，一杯春色，君子佳人，任我评说。

万绿听雨

拜阅等待的作品,茶此品非彼品也,乃心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