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 发表于 2008-11-20 22:55:28

姐姐

作者:双瞳剪水 来源:《读者》

  一
    那时,秀儿只有五岁,扎着两条小辫儿,在轻风徐徐的夏夜里,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看星星。

  秀儿看着天上的星星,吃着红薯干问道:“姐,你说爹啥时候回来?”姐坐在秀儿的对面,望着秀儿甜甜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呀。”

  红薯干是娘晒了拿到集市上卖剩下的,形状难看且粗硬难咽,可是姐一块也舍不得吃,全都留给秀儿。秀儿一边吧嗒着嘴一边兀自做着美梦,说:“姐,我觉得爹过两天就会回来,背一个袋子,里头装着棉花糖呀、糍粑粑呀、新衣服呀!哦,对了,还有一个大芝麻饼,闻一下,香喷喷,咬一口,直掉渣!”

  秀儿用手比画着那饼的样子,又咽了咽口水。姐拿针在头皮上蹭了一下,叹道:“是呀,爹已经走了三年,也该回来了。”

  姐比秀儿大七岁,爹走的那年,她九岁,秀儿两岁。

  对于爹,秀儿没有一点记忆。关于爹的点点滴滴,全是从姐那儿听来的。姐说,祖上血脉单弱,到爹这儿,已是七代单传。爹求神拜佛一心想要个儿子,却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娘被逼着东躲西藏地生下了第三个,可还是个女儿。爹气愤地吼道:“娘的,又是个赔钱货!”骂完后甩手出了门,从此便再也没有消息。

  娘又急又气,央求村人四处寻找,终究没有结果。那刚出生的婴儿也由于先天不足,不到七天便夭亡了。娘伤心过度,整天以泪洗面,月子里就落了病根,一年四季离不开药罐子。

  都说男人是家里的天,这天塌了,日子也就难过了。母女三人每天起早贪黑,做了又做,省了又省,只是勉强糊口。

  二
    姐勤快懂事,什么活儿都抢着干。秀儿也依赖姐,吃饭、睡觉……一时一刻也不离开姐。连学校里开家长会,也是喊了姐去。老师当众表扬秀儿,让秀儿的家长介绍经验。瘦弱娇小的姐站起身来,将脊背挺得直直的,骄傲地大声说:“我家秀儿成绩好,没别的,就是用功。”

  书中说,姐妹俩前世是同根而生同枝而栖的两生花,修满千年,今世才可再投生为姐妹。姐将书指给秀儿看,姐妹俩拥在一处,笑做一团。穷苦困顿的日子,姐妹俩倚偎扶靠,温习着心底那仅存的一点小小的温暖与希望。

  等啊等,等到第十个年头,爹还是没有回来。日子越过越艰难,眼看着秀儿就要辍学。姐拉着娘的手说:“我和邻村的小桃一起到省城的电子厂打工挣钱,秀儿留在家好好读书,她是块读书的料,莫耽误了。”秀儿泪光盈盈地望着姐,姐过来拉着秀儿,张开口却哽咽了。秀儿知道姐也舍不得自己。

  姐去城里后便寄了信回来,寥寥几行字,全是“一切都好”之类的话。姐读书不多,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秀儿却像得了宝贝一样,夜里躺在被子里也不睡觉,只是把那信纸翻来覆去地看,直到夜深。娘嗔怪她:“还不睡,明天不上学啦?!”

  日子像屋后小桥下的流水,悠悠地淌着。姐临走前种在院子里的那棵竹子节节拔高,很快便高过了屋顶。

  秀儿长高了,穿着姐从前穿的白色的确良衫,梳着两条黑油油的辫子,站在屋前的楠竹下,想起姐,抿着嘴傻傻地笑。上了中学,秀儿还是年年考第一。说给姐听,姐笑得合不拢嘴。

  姐每月固定从城里寄一千元回来。娘给秀儿交了学费,又给秀儿做新衣。娘说:“你姐托人捎话来说,学校里读书的孩子最要面子,可不能委屈了你。”

  剩下的钱娘就存进银行里,说以后给秀儿上大学用。

  村里人都羡慕娘养了两个能干懂事的闺女。娘也整天乐呵呵的,不知不觉间,病竟好了一大半。

  姐寄了照片回来,是在公园里照的,流水潺潺,杨柳依依,十九岁的姐就站在树下,巧笑嫣然,顾盼生辉。

  秀儿将姐的照片夹在书里,上课时也忍不住拿出来看,看得太专注便被老师发现了。老师生气,虎着脸来收照片,秀儿咬着嘴唇紧紧地拿着照片不肯松手,两相用力,那照片便“哧”的一声被撕为两半,秀儿见状伏在课桌上大哭起来。到底是勤奋好学的优秀生,哭得惨兮兮的,老师也心痛,叹口气对秀儿说:“那就收起来吧,下不为例。”

  三
    这年冬天,邻村姑娘小桃回来了。她说,那电子厂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一天做十多个小时的活儿,一个月也只挣得三百块钱。有好事者便将站在一旁的秀儿一指,说:“那她姐呢?她姐一个月咋能挣一千多呢?”小桃把嘴一撇,翻个白眼,露出满脸不屑的神情,说:“谁叫她姐长得俊呢?她呀,在电子厂做了一个月就走了。”

  秀儿的心“咯噔”一沉,脸上如火烧一般,低下头匆匆离去,路过儿时嬉戏的小溪旁时,泪水簌簌而下。

  村里的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说秀儿她姐在城里给一个富商当“**”,住洋房,穿名牌,拿牛奶洗脸。秀儿和娘每天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三道四,秀儿心中也不免犯了嘀咕,关起门来细细思量,姐没读几天书,上哪儿能挣到一千多块钱的高工资呢?

  娘整日唉声叹气,三天两头头晕脚软,浑身乏力。

  秀儿按照姐写回来的电话号码,跑到镇上去给姐打电话。电话通了,接电话的却是个男的,一听秀儿是乡下口音,便凶巴巴地要挂电话。秀儿战战兢兢地报出姐的名字,那边过了半天,才传来姐的声音。

  秀儿开门见山地问:“姐,你在那儿做什么工作?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姐沉默了很久,才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秀儿,你好好读书,别学姐。”

  秀儿的头“嗡”的一响,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

  四
    越来越多的流言充满秀儿花一样的年纪里,秀儿觉得这是一种奇耻大辱。每次想到那个接电话的凶巴巴的男人,心中的厌恶和憎恨便逐渐蔓延到姐的身上。

  久而久之,那思念姐的心也逐渐地淡了。

  秀儿将姐的相片塞进了灶膛,铆足了劲儿读书,对她而言,雪洗耻辱的惟一途径便是考上大学。

  十年寒窗苦读,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接到大学通知书的第二天,娘在自家院里办了十桌酒席,宴请乡亲。秀儿扶着娘一桌一桌地敬酒,众人都夸她聪慧上进,娘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走到第八桌,闹哄哄的场面突然静了下来。秀儿看见姐穿着丝绸印花短裙和高跟鞋,撑一把绣了花边的粉红色洋伞,笑意盈盈地朝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近。秀儿僵在那里,如千万根芒刺扎在背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狼狈至极。安静片刻的场面忽然失控,乡亲们一声高过一声的私语,无比清晰地传到秀儿的耳朵里。秀儿心中那些积蓄已久的愤懑倾泻而出。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姐的对面,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狠狠地剜了姐一眼,然后一扭身进了屋,关上门。

  众目睽睽,她不愿跟姐多说一句话,不愿乡亲们将她和姐视为同一类人。

  姐愣在原处,张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泪水盈眶。

  娘过来拉住姐的手,姐凄然地笑道:“秀儿不高兴,我就先走了吧。”

  秀儿上的大学也在省城,学习之余,她便揽了一些做家教发传单的活儿,赚取生活费。

  这天黄昏,天阴阴的快要下雨。秀儿到一个居民小区发传单,下楼时正好一个送水工扛着一桶水上楼。楼道里光线昏暗,异常狭窄,那送水工见有人下楼便将身子一缩,紧贴着靠里面的墙,小声地说:“你先走吧。”

  声音虽然微小,可在秀儿听来却如同雷霆万钧。她浑身一震,停下脚步回过头。

  昏暗的光线下,送水女子低着头,微微地喘着粗气,贴墙而立,背上负着一只大水桶,瘦弱娇小的身体裹在一身工作服里,眉眼之间透着几分挡也挡不住的娟秀。咫尺之内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秀儿暗地里恨透了也骂够了的姐。

  姐一直低着头,弯曲的背上驮着大大的水桶,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缕缕发丝滴答而下。

  秀儿鼻子发酸,喉间发紧,心头一酸,泪如雨下。

  “姐!”她颤声唤道。沉闷的空气中,那送水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艰难地立直身子,惊愕万分地说:“秀儿,你怎么在这里?”

  与此同时,她肩背上的水桶轰然落地,水倾泻而出。

  五
    所有的传言都是荒唐的,真相竟比清水还要清。

  在街头拐角的送水小店,没有文化也没有背景的姐做了八年的送水工。这是一份连男人都嫌累的粗重活儿,吸引姐的,不过是稳定而可观的收入。

  姐照相和回家穿的那些漂亮行头,都是从送水小店老板娘那儿借的,她想让家人相信自己在外面过得很好。姐不愿让娘担心,不愿秀儿放弃学业。

  很久之前在书上看到的那句话,姐一直没有忘记:姐妹俩前世是同根而生同枝而栖的两生花,修满千年,今世才可投生为姐妹。两生花,迎风开,一朵草草收场,只不过为了让另一朵更加绚烂地开放。

  送一桶水,一块钱。八年里,姐总共往家寄了九万六千块钱。

  九万六千块钱便是九万六千桶水,便是几万里路。

  那几万里路,便是姐整个的花样年华。

心宽体胖 发表于 2008-11-21 09:22:28

读了!!!!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姐姐